小贝壳里的珍珠
他们都是星星的孩子、贝壳里的珍珠,或是,你可以称他们为「雨人」。
撰文╱袁世佩,联合报记者
张玮玲(见右图)很会记日历,只要问她民国七十七年以后任何对她有意义的事的发生年月日与星期,她就像计算机一样,马上报出答案来。
官家帅气的双胞胎小昱和小威,一个主唱、一个打鼓,已经是小区和学校的明星,他俩还能把整本食谱倒背如流,几茶匙盐、几分之几大匙糖,一字不漏。迷上英文的阿嘉,酷爱「星际战警」这部电影,字幕是中文,他嘴里念念有词地背出英文台词,一人扮多角。
张敦杰的外号很特别,叫「开根号」。小学三年级时,他瞄一眼就能写出四位数的开跟号,算到计算器的屏幕都不够用。一年级的小勋已经会四年级的数学,还有音乐过耳不忘的本领,姐姐练了几遍的理查德克莱德门,他不靠谱就能信手弹出。
他们都是自闭儿。有人说是星星的孩子、小贝壳,大家更习惯叫他们「雨人」。但官爸爸说:「我们的孩子不是天才,只是比别人更钻研他们喜欢的东西。」
「八十六年十一月四日我到这里;九十年六月廿日我走失了…」张玮玲连珠炮似地念出一串日期来,不过选择性记忆只限于对她有意义的事件,所以如果问她「阿扁总统那一天当选?」答不出来。
日期配星期,就没有问题。七十九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几啊?她想都不想就回答:「星期日。」特别的是,她可以马上答出七十七年一月一日是星期五,但只是早一天的七十六年十二月卅一日是星期几,她却茫然不知。以七十七年为分水岭,可能是因为她那一年上国小。
辅导员詹素燕为鼓励她,封她为「张秘书」,随口问她,第一次到台北市政府卖花是那一天,她就能回答八十九年四月廿六日星期三天气晴,然后自己碎碎念加了附注,九十一年二月廿九日到休闲小站是下雨。这么大的本领,詹素燕却苦笑:「她是日期的天才,但这样的天才没有用处。」
廿二岁的阿庭是另一种记忆奇才。太爱NBA,湖人队近年的比赛成绩了如指掌,前年总冠军战第六场几分、去年总冠军战第三场几分,欧尼尔拿几分、艾佛森拿几分,今年轰轰烈烈的西区冠军战,阿庭随口报出七场比数。但心路宽宽洗衣坊的邱老师说,如果要转介阿庭出去工作,恐怕要有十分包容的老板。
官家兄弟就要升国二,有着自闭儿共通的音感特质。老爸把家里浴缸打掉,贴上隔音设备,每天让儿子尽情敲打,「平常上课总是走来走去坐不住,可是打鼓是最爱,非常专心。」烹饪也是实际的事,菠萝加虾仁,煮出来一定是菠萝虾仁,所以他俩可以把整本食谱背得一字不漏,再炒出一盘好菜来,老爸也是苦笑:「国文短短的五言绝句,他们就是背不出来。」
台北市自闭症教育协进会总干事柯白珊的儿子阿嘉,智力测验很好,但五年级被检定是自闭儿。从小就只对ICRT和CNN有反应,他现在一口标准英文腔,明年才要升大学,已经通过中高级英检。但写作和文法太抽象,他就考不过其它人。妈妈一样苦笑:「各种英文、计算机的奖状一大堆,有什么用?」
国小一年级的小勋已经学到四年级的分数和小数,各种题例轻轻松松一次就会。考他,475除以192,他在人家办公室里,也是鞋一脱就趴在沙发上固执地一直算下去,除不尽,也不停,算到纸张不够写,直到妈妈求饶喊卡,小勋才停止在小数点后第十五位。(右图︰歌手正在公益义演,小勋有着自闭儿爱音乐的共通点,跑上前玩歌手的吉他。吴妈妈提供)
过了好久,小勋还一直念念不忘只算到十五位,典型的自闭症固着行为。妈妈说,儿子很爱数学,但有时老师拿资优生用的叙述题、陷阱题,果然让小勋傻眼,老师还鄙夷地说:「妳儿子不怎么样嘛。」
被称为「数学神童」的敦杰要升小六,三、四位数的开根号,只要看一眼、用心算,算到小数点后五十四位,四年级时就能把质数列到一千。但就像所有的自闭儿一样,他上课坐不住、不看老师,对语言的理解力不够,一遇应用题就傻眼,因此数学成绩只有七、八十分。
记忆力超强是自闭儿的共通点,也几乎都迷恋捷运。像小昱,都快把各种「捷运游」的书都印在脑子里了。去年纳莉台风过后,小昱和家人去行天宫拜拜,求的竟然是「希望捷运快通车」。阿嘉则是把捷运的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从当初那一标和谁签多少合约、历程、发生什么事、花了多少钱、那一站那一年通车,无不清清楚楚。
有时候,家长把搭捷运当成「增强物」,也就是奖励。不过自闭症儿童缺乏社会性,不懂得社会常规,像官家兄弟俩最爱趴在地上从门缝看捷运驾驶开车,老爸总感觉到全车「你这个老爸怎么教儿子的?」谴责目光。
烦恼的是,自闭儿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在车上就自言自语,可能是背广告词(连音效也不会漏掉)、背全本小叮当。他们只是觉得有意思,别人当他们是洪水猛兽;小勋还会一上车就贴着女生坐,常把小姐吓得弹起来。
官爸爸说,这些孩子「未被污染」,不懂「复杂的世事」。玮玲的笑容和嘴巴都很甜,以前在庇护商店端芋圆给客人时,自己先闻一闻,然后站在客人桌边,催促着「快吃、快走」。她其实没有恶意,只是直觉认为,要尽收盘子、擦桌子的职责。
小勋的妈妈就很委屈。儿子太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排队观念,结果被学校老师骂:「你家这个小孩怎么不教好?」一般人上课胡思乱想,但他们会把胡思乱想念出来,变成干扰上课,小昱曾经在考试时,快乐地高唱「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对他们来说,考试是抽象的名词。阿嘉曾经在被老师骂:「滚!」时,真的躺下来在地上滚。
对抽象事物的不理解,也是他们的特点。给他两个十元硬币,他知道是廿元,可是数学应用题:「小明有十元,你再给他十元…」「一打铅笔廿四元…」他们不懂题意,以为是真的「打」。这样怎么考试?学校功课自然好不了。
「国内的教育就像做蛋糕的模子一样,根本不适合我们的孩子。」柯白珊说:「有人告诉我,我这孩子到美国,会被当成宝。」她认为,一般小孩会勉为其难去学习,自闭儿不喜欢就不喜欢,自然学不起来,所以需要因材施教,他如果封闭了一道门,就要引导他未封闭的部分发展。
虽然国内有「个人化」教育,但柯白珊认为仍流于形式,仍只是补救学科,所以有音乐天分的自闭儿若想念音乐系,铁定会在学科被打回票。连老是念着「很想很想学数学」的小勋,未来也许可以当名纯「数数学」家,老师却泼冷水:「你会的,计算机都做得到。」
幸好小勋听不懂这番讥讽,仍固执地问妈妈,数学接下来要学什么。这些靠自力「试验」的爸妈只好期待,如果自闭症在医学上的发生率是万分之七,也就是每年都一定会有自闭新生儿,政府能不能让教育更活化,让这些「小贝壳」里蕴藏的珍珠,发光发亮。【本文原载于2002年7月28日联合报「探索」版,经联合报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