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爱恨情仇(一)
上一篇“小儿改名记”结尾时提到:“或许自己应该先进行心理调节,从内心深处完成从儿子到父亲的角色转变,认真面对眼前这个小生命,以宽阔的胸怀接纳包容他,以无限的爱心教育帮助他,让他感受到父亲特殊的慈爱。就象当年父亲对我那样!”这句是官样文章的假话。
做一个好父亲是我的良好愿望,但是绝对不能学我的父亲。
父亲八岁时,奶奶就过世了,爷爷娶了奶奶的表妹,当时这位表妹一直守候在表姐病榻前侍候,让她的表姐很感动。只是奶奶没有想到,在她故去后,她的表妹迅速接替了她的位置,并且把她年仅八岁的儿子赶出了家门,那是1954年的事了。从此,父亲吃起了百家饭、穿起了百家衣,寄住在他姑姑的屋檐下,据他自己形容那是个狗都不愿钻的窝棚。期间,父亲经历了几次生死,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正值十三、四岁的年纪,乡亲们都断了顿,不要说粮食,汤水他都讨不到了,只好到田野里找一些草果充饥,几个月后全身开始水肿,生命从体内慢慢流失。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又不甘心,鬼使神差地从窝棚里爬出来,据他回忆,大概几百米的距离他爬了几个小时,爬到了一个小水沟边,他把身边的土石推进沟里,截断了水流,然后溜进沟里,一路爬,一路摸沟缝里的小鱼小蟹,摸到了就放进嘴里嚼。此后,他几乎摸遍了故乡所有的小沟渠,牺牲了无数的小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
几个月后,水肿渐消,父亲恢复了健康,这应该是鱼蟹高蛋白的功劳吧。父亲回忆说,当时周边的壮年人都饿死了好多,他能活下来,实属万幸啊。也许是因为死过一回,再加上体质弱,父亲认为自己的生存纯属侥倖,他当时估计自己活不过三十岁,所以对未来没有抱很大期望,及时行乐的思想可能在那时就扎下了根子。
十七岁时,父亲外出当了学徒工,吃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伙食团”,发了工资,他倾其所有买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自行车,工作之余就骑车到处逛,图个风光。或许是老天开眼,从此父亲一路顺利,不愁吃喝,而且迎来了无数个“做梦都没有想到”。首先,“做梦都没有想到”结了婚,“做梦都没有想到”娶了因右派错案牵连下乡的母亲;然后,“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了自己的房子,“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了两个门板一样高大的儿子,“做梦都没有想到”当上了爷爷,活过了五十岁、六十岁,住上了洋房、坐上了小车。这么多冲击,实在是太超出他的预期了。
今年8月份,我携妻挈子回老家探亲。见到在外“当官”的儿子,活泼可爱的孙子,父亲很激动,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又重复着那句话“这辈子值了!”。那天中午,亲友相聚,父亲照例喝得晕晕乎乎,回家后,妻子和儿子进里屋睡午觉,我陪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借着酒劲,父亲指着宽大的客厅,自豪地说:“这是你哥的家,是我的家,也是你和你儿子的老家。”然后,照例回顾了一遍他人生的轨迹,他幼时的不幸,青年时的潇洒,中年的不易,老年的幸福和满足,最后点了几个故去的人名(包括他的后妈),说:“真是没有想到,他们才活了五十多,我竟然奔七十去了”。几个小时我陪他一直坐着说着,他的酒渐渐醒了,突然破天荒说了一句:“我对不起你和你哥,你们不要恨我!”看着他的满头白发和佝偻的身躯,心里说:“爸,一家人哪里谈得上恨啊!”
我和我哥是恨过父亲的,那是小时候,因为父亲的不负责任、因为他的懒惰和贪酒。父亲是逛大的,从小自由散漫惯了,结婚后整天往家跑,后来干脆从单位开了小差回到农村,因为在外晃了多年,他已经没有心思干农活,改革开放后开始张罗做一些小生意,基本没有什么成功的。那时家庭不宽裕,吃糠咽菜是常事,因为营养不良,我和哥哥经常吐胃酸,那种痉挛和瘫软的感觉至今仍难以忘怀。家里就算揭不开锅,却不影响父亲做一件事,那就是喝酒。父亲从小就爱喝酒,没有钱就去喝蹭酒(在别人喝酒时厚颜凑上去,用他的话说是有酒喝就行,管别人说什么去),喝醉了还胡说八道,让我们一家人颜面尽失。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学时,一次家里没有了粮食,母亲抓了一只公鸡让父亲去集市卖了买米回来,母亲、哥哥和我饿了一整天,迎回来的却是一个醉汉,卖鸡的钱被父亲请人喝酒了,母亲愤怒之下骂了父亲几句,转身去邻居家借吃的去了。一会儿,母亲回来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我和哥哥从屋里出来时,正好看到母亲站在屋檐边,一手托着父亲的躯体,一手挥刀割断挂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父亲没有死,但从此以后他的形象永远在我们哥俩心目中倒下了(多年后,父亲回忆说他长年喝蹭酒,自尊心作怪,有点钱了就想回请一次,不小心喝多了,心里还是有自责的)。
可能是我和哥哥的食量造成了家庭的拮据,也可能知道我俩看不起他,父亲对我和哥哥从来就没有好脸色,从来就没有展现过父亲伟岸慈爱的一面。母亲在后面做了很多,记得我读小学哥哥念初中时,我们俩个长得很快,母亲每周会带着我们到外公外婆家吃两顿午饭(当时都穷,但外公外婆有工资),外公最拿手的是麻婆豆腐和炒猪肝,当然这一切都瞒着父亲做的。十几年后,我回到故乡外公还会给我做这几样菜,虽然豆腐常忘放盐,猪肝老得象木头,我还是会一扫而光,我知道我这一米八几的个子就是吃这几样菜长成的。
小时候,父亲对我尤为讨厌,因为我油盐不进,非常调皮捣蛋,喜欢破坏家里、家外的东西,从来不知道为家里节俭和创收,经常会惹来邻居的告状,因此从小他就认定我是败家子,不可救药。我和哥从小没少挨父亲打,都是些芝麻小事,但都和生活物资分不开,出于本能,父亲很关注金钱和食物。后来,追不上我们了,由打改为骂,“败家子、没出息、将来注定讨饭”之类常挂在嘴上。直到我考学离开家乡,父亲才在惊疑中收回了他的论断,再往后,物极必反,我成了他的骄傲,“老二、老二”又常挂在嘴上。结婚那年,我和妻子按风俗回家办酒,父亲主动请缨,当起了总策划和总指挥,起早贪黑地请人、采购,一脸的笑模样,搞得妻子很感动,说:“你爸人真好!”我只有苦笑,说:“你不知道以前啊!”
开始原谅父亲,始于1996年,那年母亲检查出高血压、心室膨大、膀胱尿储留等症,这些都是积劳高压之下形成的疾病。我赶回老家,一家人张罗入院医治,父亲终于有了一个丈夫应有的表现,焦急、不安、忙碌,看到这些,我和哥心里好受多了。父亲对母亲一直不够体贴,因为他的懦弱和懒惰,母亲担起了太多的责任,外公平反昭雪时,她完全可以走,但为了我们哥俩的成长,她选择了留下,父亲和我们哥俩欠下母亲太多。后来,父亲慢慢讲出他的心态,因为与母亲的差距太大,他有严重的自卑,表现出来的却是极端的自尊。这是时代的悲剧,就让它过去吧。
真正原谅父亲,是在旸旸出生后,特别是在旸旸生病后。那时,我才明白建立一个家庭多么不容易,在重压之下,我也犯了很多错,经常有不知所措的感觉。父亲是一个孤儿(他的父亲,我的爷爷,贪吃好赌,还把父亲逐出了家门),他没有家庭的概念和经验,没有感受过什么是父爱。当时他自己的家庭建立之初,面对四张吃饭的嘴,或许他也曾面临很大压力吧,哪里还有心思去展现父爱。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将心比心,可以消除很多隔阂,过去的就过去吧。
前年,父亲六十大寿时,我抽空飞回老家祝寿,到家时已经开席,亲朋满座,气氛热烈。在父亲略显矜持、刻意压抑的兴奋和快意中,我点燃了十万响的鞭炮。让过去的怨恨随硝烟飞散吧,一家人,爱还来不及,哪里还有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