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症小孩和林放
林放比自闭症小孩大。
荻说:“放,我想回家。”
雪白的信纸上只有这样一句话。
他拿在手里觉得很重。他们认识的时候,荻还是个在台上又弹又唱的十五岁的小女孩,短发,穿一件白的棉衬衫,黑裤子。在自己的毕业典礼上。
那天他加班,在空空的办公室里,他开始写信。可是信纸被撕了又撕。
“放,我想回家……”
三天后,荻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一件很大的棉T-SHIRT。还有一张纸条:“苏荻,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工作太忙,等你考上大学,你搬出来,我带你去玩。你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
荻走出石窟门的时候,觉得天是那么蓝。高考是一件很好的事,帮着她摆脱。
她拿着通知单,提着行李站在林放的面前的时候,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公司要派我去南方公干。我请了假,还有一个星期可以在一起。”
她转身要走。
不喜欢最后一支曲子,所有的人都唱起来的时候,也就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在倒数第二支曲子的时候就离开,心里不会太难过……”
他把她拖回家:“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说话?”
没有回答的声音。她拿了衣服去浴室。
“林放,……”怯生生的声音。
她湿漉漉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身上是他一年前寄给她的棉T-SHIRT,领口很大,可以看见小麦色的锁骨。
“水是冷的。”短短的头发贴在前额,冷的有点发抖。
他用毯子把她裹起来:“你很瘦。”
给她做晚饭的时候,林放在想,她是不是一直穿着那件棉T-SHIRT?浅蓝色的棉布已经洗得有点发白了。
以前的她好像不是这样怯生生的。
他记得自己的毕业典礼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开始的,后来每个年级都有各自的节目表演,她背着一把吉他,唱了一首《光阴的故事》。二十岁的他想,十五岁,也可以不算是小孩子。
林放在阳台上抽烟。
为什么会喜欢倒数第二支曲子?
一件衣服穿这样久。
忘了开热水器,宁可洗冷水澡,也不肯叫一声。
他翻开她的一本书,里面滑落出一张志愿书的草稿表。涂涂改改很多次。第一栏没有改过,那是她父母的意思。其他的都是外省市的学校。很多北方的,也有偏到西南的。
“数学的最后两道是故意没有做的。我以为可以不用留在这里……”她从毯子里探出头来,笑着说。
“如果你想离开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走!”他真的弄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是怎么了。
“是谁拖我来这里??你总归是要走。谁走都一样。”
他掐掉烟头,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拎起来:“荻,我再说最后一遍。离开这里不是我愿意。你必须对自己好一点,对别人宽容一点,好好的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随着他的松手倒在床上,看着他笑。她的头侧向一边的时候,他终于看清这个女孩的眼睛里是不信任和轻蔑。他觉得彻骨的寒冷。是没有期望的冷。
她曾经默默的期望过。期望有一天可以不用再住在很小的阁楼。期望有一天可以不用再沿着那条很旧很脏的路不知道往哪里去。
但是她只是在纸上写:“放,我想回家……”
她自己默默的期望过,却从不给别人期望。从不。
他们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花光了所有的疯狂。
他看着她在深夜的街道上尖叫着奔跑,在撒满阳光的广场上用面包屑喂鸽子,很多的鸽子聚拢在她的身边,她侧过头来笑得很得意:“放,你看,它们喜欢我!”。他带着她去蹦极,她的碎发在风里像花瓣一样绽放,张开手臂扑向大地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她笑着朝他跑过来:“鸟可以一直向上飞,我们却是不断的下坠,下坠。砰的一声,呵呵……”他的手指插进她的碎发里:“荻,我不在的时候,不许你这样说话,也不许你做这样的事。”
八月底的一个早晨,他走进她的房间。
没有人。
只有一张纸条。
“放,你自己走吧。我去广场喂鸽子。等我回来你应该已经在班机上。
不喜欢最后一支曲子,所以在倒数第二支的时候离开。”
林放在班机上俯瞰大地的时候,苏荻在广场上喂鸽子。
苏荻轻声的说:“放,你看呀,它们喜欢我。你呢?”
我在灰色的城市里喜欢你的一意孤行,你喜欢我的什么?
苏荻回到林放家的时候,看见他的房间已经空了。门上有一张纸条:“学着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然后她看见了地板上的一个信封:“这是备份的钥匙,开学以后,你可以一直住在这儿,也可以住在学校,房子可以出租,钥匙给房客,你来收房租,但是不要乱花钱……好好照顾自己。”
苏荻把钥匙藏好了。这么好的房子怎么能租出去呢?
她在九月份的时候,带着自己的行李离开。把钥匙用EMS寄给了林放。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再也没有办法打开。
再见了,放。
苏荻拖着行李到了学校。
他收到EMS的时候,差点没有把咖啡杯砸在地上。
她到底想怎么样?
几乎每天都会在信箱里拿到苏荻寄来的信。有的时候会密密麻麻写很多,告诉他,她已经找到兼职;已经从学校搬出来,自己租了房子,在每个月电费账单寄来之前都很想换地址;又找了广告文案的工作;一个人跑到北京去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网友;去当过群众演员了,自己穿旗袍还是满好看的;稿费收到了,可以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他只是在她生日的时候,或者过节的时候给她寄卡片。
在四月的一个下午,她收到了信。
“苏荻,我想离开你。我没有办法叫你过一个普通女孩子的生活,只有离开你,我才不会有一直以来的负罪感……
但是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不听话,像一匹野马一样疯狂?
你过得很辛苦,不是吗?”
苏荻接到信的时候,抬头看看窗外的阳光。
我们在美丽的季节告别。
“放,我一直想回家。但是我必须留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很多的东西就没有生命了。只有在拼命写稿,拼命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你终将离开我,我不是可以给你快乐的女孩子。不想在你离开之后死掉,我需要存活在这里,养活自己。现在你可以放心的走。我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个185的高大男人,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理由一千万个也会被说破。
苏荻不想知道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但是他终归是要离开的。因为她不能给她快乐,只有那些像伤口一样的文字。
我们在美丽的季节告别。